那年,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大学,成了家人和村人的骄傲,可贫困的家境让我的大学生活变得很沉闷,一直徘徊在念书、上课、考试、赚钱四点一线上。同学们说我是守财奴,只要有兼职的机会都过来找我,半开玩笑地说:“嘿,听说你只要能赚钱什么都肯做?”我只有装作不在乎:“是啊,我都肯。”这样拼命赚的钱,一半给自己缴学费,一半给家里,供弟弟妹妹念书。弟弟妹妹写信给我,总是会说:“哥,我也要去北京念大学!”他们不知道我的苦,我也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苦,除了她。她是低我一届的学妹,迎新生的时候我接的她,帮着拿行李,找床位。她一定要请我吃饭,我就吃了,吃完后我付了胀,又带着她在学校里走了一圈儿,帮她认路。后来她说,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,高高瘦瘦的,特别沉默,有很多心事似的。别人都说她是小美女,可是我没多看她一眼。是啊,那时候我正在想,付了账后我这一周的伙食费怎么办?我没想过找女朋友,更别说像她这样时髦漂亮的城市女孩子了。结果她经常找我,到我们班上旁听,向别人打听我的事情。我特别感动的是,我生日那天,她买了个蛋糕,在学校门口等我。我去做家教了,晚上10点才回来,她等了我6个小时。从小到大,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,我接过她手里的蛋糕,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,给她暖着。她说:“我知道你压力很大,不要怕,我们一起来分担好不好?”她真是天真啊,那时的我也真是天真啊。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的人,什么事情都能够做出来,什么话都能说出来。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房子,住在一起。我已经被确定保送研究生了,我给她买了很多书,让她考研。每天我们一起上课,听讲座,去食堂吃饭,晚上我出去工作,她就在家里等我。她买减价的水果,一个个削了皮,切成一块块给我吃,她还第一次学会用蜂窝煤炉子做饭……我知道她是那么爱我,我也是全心全意地对她。都说恋爱最花钱,但是我没有多花什么钱,还给家里多寄了300块,她说是给我妹妹买新衣服的,我们这一个月可以吃最便宜的菜。她跟家里说起了我,她父母都要求见一见。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,还是被他们家吓了一跳。她家住的是那种特别高档的复式房子,装修非常豪华。她妈妈说因为她是独生女,希望结婚后也住在一起。她爸爸看着我破旧的牛仔裤和旧衬衫一直都皱着眉。我觉得这个贫富的对比太做电影或者小说里的故事了,实在让人无法接受。我无法忘记她爸爸跟我说的一句话:“我家楠楠从小没吃过一点苦,没受过一点委屈。小伙子,你能做到吗?”我没有回答,我知道我做不到。同时我也知道了她为了跟我在一起,牺牲有多大。不住好房子不住宿舍,跟着我挤小平房,好衣服不穿,长年穿运动服。过去有哪家饭店新开张,她爸爸一定开车带全家去吃,现在她跟着我吃水煮白菜。她把生活费省下来,帮我缴学费。这一切就是一个贫穷的爱人所能给她的。她说:“爱你就不觉得苦。”但是我心痛,好像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一样的痛。我的出身我不能选择,但是她为什么要选择我,选择这样沉重的担子?果然,结果她家里是不同意的。她父母也是煞费苦心,表面上不拆散我们,实际上却不断鼓励她出国留学。她还高高兴兴地跟我说:“咱们一起申请吧,我们到国外去念书。”我笑了,说好啊。我没告诉她,我弟弟高考失利了,要复读一年,我妹妹正上高三。我找了更多的工作,说服她搬回宿舍住,故意一天天地疏远她,又不让她觉察。因为她的个性就是那么明朗活泼的,也有点粗心,根本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有了分手的念头。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学英语,她说我觉得你好像对我没那么好了,我说没有,让你好好学习才是对你好,你不是要出国留学吗?一直等到她考完RE,我帮她发简历,发资料,写申请,忙得比她自己还上心。她开始越来越犹豫,问我怎么办。我说我容易,我当过枪手替考都考得不错,你怕什么。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我不看她,因为我的眼睛会泄露真相。莽子回部队那天,小娥进城送他。到了车站,看看离开车的时间还早,两个人就在车站前的广场蹲着说话,说着说着,莽子就不说了,只是痴痴地看着小娥。小娥说:“你别这样痴痴地看我好不好,一副馋相!”莽子就笑了。莽子说:“你要不痴痴地看我,咋知道我痴痴地看你呢。”小娥啐了他一下,说:“没羞!”就在这时,莽子突然小声说:“我想再亲你一下。”小娥说:“你疯了?”然后,小娥就站了起来。小娥站起来,莽子也只好站起来。莽子站起来后,就在那里来回地走动。后来,莽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,说:“这趟车不走了!”小娥说:“怎么又不走了?”莽子说:“这趟车不走了,坐夜里的车,夜里10点多还有一趟。”小娥说:“说得好好的又不走了,一会儿一个点儿。”莽子坏笑了一下,说:“等夜里再走。”又低声说:“等天黑了,我得再亲你一下再走。不再亲你一下,走了也不安生。”说完,不待小娥同意,就径直往大街上走去。小娥知道莽子的牛脾气,只好随了他往大街上走。两个人就逛商场。逛商场的时候,莽子看到那些城里的情侣们手挽手地走,也想学人家的样儿,但试了几试也没敢伸出手来。后来又逛公园。公园里的长椅上,一对对的恋人相依相偎着,有的干脆就在那光天化日之下搂着抱着亲嘴。小娥一看这阵势,吓得扭头往外就走。莽子见小娥一个劲地往回走,有些发急,就大声地叫:“娥儿,娥儿!你甭走,你甭走嘛!”莽子说的是山里的土话,又用了那样大的声音,结果引得旁边的游人哈哈大笑……终于熬到了半下午,两个人重新回到了火车站的广场。小娥说:“5点多有一趟车,你还是走了算了。”莽子发狠地说:“不走,坚决不走!非坐10点多那趟车不行!”小娥想了想,提出了一个问题:“你走了,我咋办?黑更半夜的。”莽子说:“你不会住旅社嘛。”小娥说:“说得轻巧。没个十块八块的,你住得上旅社?”莽子说:“十块八块就十块八块,又不是掏不起。”小娥白了他一眼,说:“烧包!”莽子嘿嘿地笑。突然,有人叫:“莽子!莽子!”两个人一扭头,见是莽子他爹。莽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忙问:“爹,你咋来了?”爹说:“不是说好上午9点的车嘛,咋还没走?”莽子脸一红,说:“没买上票。”爹说:“你娘见娥儿一直没有回去,恐怕出事,就让我来接一下。”莽子一下子火了:“大天白日的能出啥事!”爹见莽子火了,嗫嚅着说:“是你娘硬叫我来的嘛。我也说没事,你娘硬叫我来。”莽子没好气地说:“你回吧!”爹说:“既然来了,我回个啥?等送你上了车,我跟娥儿一块儿回。”莽子听爹如此说,知道自己的计划彻底破产了,就气鼓鼓地站起来,径直往售票厅买票去了。小娥忙跟了上去。在莽子排队买票的时候,小娥看着四下里一片乱哄哄的,就假借往莽子手里塞手绢,乘机把自己的小手悄悄地递给了莽子。不料,莽子却不领情,一下子将她的手拨出好远。小娥笑笑,往他腰里捣了一下,重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。这一次,莽子没有拒绝。莽子抓住小娥的手紧紧地握,紧紧地握。小娥痛得直吸气,也不动,就那样让莽子握。莽子是坐5点多那趟车走的。临进站的时候,莽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:“咱乡下人,办个事真难哪!”爹瞪了莽子一眼,说:“难啥?从乡里到城里有汽车,从城里到部队有火车,难个啥?要搁往先……”小娥偷偷地笑了。秀娟和喜顺是大学同学,毕业时秀娟可以留校,可为了爱情她还是和喜顺一起来到了这个县城。县教育局分配时只准留一个在县城,于是喜顺去了离县城七八十里的尖山洼小学,条件苦不说,还不通车,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。那时候,两人感情真是好的没法说。喜顺住校的日子,无时不在想念秀娟,夜里还经常梦见秀娟在送孩子去幼儿园……有一次因山洪暴发,断了路,喜顺两个多月没回家,路好后他便迫不及待回家探望。一进门,看见秀娟,眼里都快冒出火星来了。可他们也不敢表达,五岁半的儿子还在一边呢。儿子先和喜顺亲热一番后,又缠着喜顺给他讲故事。喜顺一边讲故事,一边摸秀娟的手。秀娟的感情也在传递着,她的手在微微抖动。两人都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了。秀娟就给儿子一块钱,叫儿子去胡同口那个小卖铺买方便面吃,儿子欢天喜地地去了。秀娟和喜顺刚拥到一块儿,门“嘭嘭嘭”响起来,儿子买了方便面又回来了。这次喜顺想了个好法:从厨房拿出一只盘子,让儿子去小卖铺打半斤酱油,还鼓励儿子:“你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!”儿子小大人一样挺了挺胸脯,接了盘子去打酱油。这次,喜顺和秀娟终于把感情传达完了。这时儿子也回来了。一进门就哭着说:“我慢慢走,酱油还是洒了,我没完成爸爸交给的任务!”秀娟一把抱住儿子,又羞又喜地笑了。后来喜顺改行进了乡政府,从秘书开始,一步一个脚印,副乡长、乡长、书记,再后来居然回城当了县化肥厂的厂长。化肥厂是县里的支柱企业,喜顺的车是全县最好的车,经常出入高级宾馆,人也慢慢变了,后来居然跟厂里一个新分来的女大学生好起来……秀娟起初不相信,直到有一天喜顺提出了离婚,她才知道,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故事也在自己的生活中上演了。已经上大学的儿子知道后,专门请假回来劝爸爸,喜顺却听不进去。儿子说:“你要一定和妈妈离婚,我就不认你这个爸!”喜顺铁了心:“你不认我,我可认你这个儿子。但这次婚姻革命,我一定要进行到底!”话说到这份儿上,秀娟知道没希望了。一听说秀娟同意,喜顺好不欢喜,拿出离婚协议书要秀娟签字。秀娟握笔的手抖着,儿子在一边拉她:“妈!你别签字……”秀娟狠狠心,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喜顺收起来,对秀娟说:“以后有困难可以找我!”秀娟不吭声,喜顺想走,又觉得不好意思一下子离开。仨人都不说话,屋里静极了。良久,秀娟忽然起身从厨房拿出一只盘子,命令儿子:“去打半斤酱油!”儿子不解地望着秀娟,没有动。秀娟大声呵斥儿子:“你也不听我的话啦……”见妈妈泪水在眼眶里转圈儿,儿子赶紧接了盘子去打酱油。喜顺在一旁愣了!那只盘子像小锤一样,照他的灵魂猛敲了一下。一堆堆往事浮上心头……儿子从外面进来时,看见喜顺正用打火机烧一张纸片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