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世界尽头

一

日头已经偏西了，人影低垂，必须得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部落里，入夜了仍待在野外是很不明智的行为。后土的孙子、信的儿子夸父拔山倒树，一路向着部落奔去。他手里揣着两条黄蛇，耳朵上也穿着两条黄蛇，这就是他一日的收获。部落附近已经越来越难见到猎物了，要想有所收获，只能冒险到远离部落的未知地带去冒险。夸父正是一个擅长外出冒险的高明猎手，身材魁梧得像一座小山，奔跑起来像风一样快。

在太阳落到远山之后，敛去最后一缕光线，大地被深沉的夜幕所笼盖的时候，夸父恰好跨过了部落的围墙。晚上有祭祀，部落正中央的祭坛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。夸父大步地向祭坛走去，耳朵上穿着两条黄蛇，手上也揣着两条黄蛇。来往的族人不停地向他打招呼，没人愿意得罪这个部落中的第一猎手，相反的，有的是巴结他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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族内的大祭司正在做一次祈福的祭祀，他脸上画满油彩，围着祭坛，围着篝火，献上一具硕大的野兽骨骸。部落的食物已经明显不够了，没有多余的可以拿来献祭的动物了。祭祀礼仪完成之后，整个部落的人围着祭坛的熊熊火焰开始跳舞。夸父不但是个能干的猎手，同时也是一个出色的舞者。他用手肘有力而不失节奏地击打着大腿，两脚在地上不停地踮着，围着祭坛的熊熊篝火跳起了一支古老的舞，嘴里吐出苍劲的歌声，沙哑而雄厚。四条黄蛇也随着夸父的动作起伏摆动起来，像是活了一般。

苍莽的星空下，一支古老的部落，围着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，舞起悠远的舞蹈，带着蛮荒气息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天地间。

舞蹈结束了，大祭司站在祭坛上，篝火前，进行最后的讲话。

“部落的族人们，让我们感谢火焰之神的赐予，感谢他赐予我们光和热，让我们有力量对抗野兽，对抗寒冷！”

“感谢！”

“感谢！”

……

族人们高声叫喊着，感谢着神祇的赐予。

夸父忍不住了，他用更大的声音喊道：“大祭司，还不够，这火焰还不够！”

族人们的叫喊声被夸父浑厚而热烈的声音给阻断了。所有人都议论纷纷。

“又是他，他又要阐述他那套理论了。”

“他为什么要一直像个异端呢？”

“因为他是个怪人！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绝对！”

……

“后土的孙子、信的儿子夸父，你有什么要说的？”大祭司向着夸父问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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夸父面朝着熊熊燃烧的篝火，举起双手，出神地说道：“火焰很美丽，也很温暖，靠着他，我们击退了无数的猛兽，挨过无数的黑夜。可是，这还不够。我们的部落是在一个贫瘠的地方，这个地方寒冷，这个地方缺少粮食，这个地方我们是呆不长久的。想要更久远的生存，想要一代代的繁衍，我们，必须要去一个更温暖、更富饶的地方！单单在这里感谢神灵的赐予是不够的！我们要走出去，我们要走出这里，去寻找一个新的家园！一个富足而温暖的家园！”

族人们都安静下来了，大家都望着热情高涨的夸父。许久的沉寂之后，族人们开始纷纷离去，不消一会儿，祭坛前就只剩下夸父和大祭司了。

“孩子，这是我们部落世世代代定居的地方，族人们是不会同意离开这里的。况且，部落之外的未知地域充满危机，我们是熬不过去的。”大祭司缓缓地走下祭坛，也离开了。

祭坛的火焰仍在熊熊地燃烧着，满天星辰璀璨，火光与星光共同撒在夸父的头上，他默默地低下了头，将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前的兽皮衣服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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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

夸父怏怏地推开自家的房门，沉默地走进来，又沉默地将四条黄蛇拿下，放到储备食物的藤蔓编织的篮子里。

“夸父，你回来了！”一声充满着幸福与快乐的喊声传来。

夸父循声看去，铺着兽皮的床上躺着一个大肚便便的女人。女人很美丽，看起来生产期已经不远了，她是夸父的妻子玲珑。夸父向玲珑投去和煦的微笑，走到她身边坐下，疼惜地看着她。

“那几条黄蛇就是今日的收获吗？”玲珑问道。

“是的。最近部落的周围的猎物是越来越少了，我找寻了一天，只在一个土窝里抓到这四条黄蛇。”夸父点点头，仍旧有些怏怏地说道。

玲珑发现了夸父的不快，握着他的手，说道：“是不是又在祭祀仪式上让大家迁徙去找寻新家园了啊？”

夸父点点头，没有再说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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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夸父，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。这个地方越来越贫瘠，的确不再适合我们长期居住了。我们尚且可以熬过去，可是我们的下一代却是很难在这个地方生存了。”玲珑抚摸着自己高高鼓起的肚子，说道。

“不只是这样，在这样一个贫瘠而苦寒的地方，族人们的内心都已经开始变得贫瘠而寒冷了，人与人之间开始缺少同情，缺少关爱，大家都变得很冷漠，彼此有着一层莫名的隔阂。要想消除这些，也同样需要找寻一个温暖富饶的地方。只有这样，族人的内心才能重新变得丰富，变得温暖。”夸父的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担忧。

“除了迁移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？”玲珑看出夸父的忧虑，尝试性地问道。

“除非我们能找到一个像太阳一样放射出那样强烈的光与热的东西，来使这块土地变得温暖而富饶，否则我们还是只能迁徙，去找寻新家园。可是，可是，我们有怎么能够追得上太阳呢？就算是我愿意追到世界尽头，也是追不到的啊！”夸父双手抱着头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。

深夜，严寒笼罩了这个部落所在的土地，冰雪开始悄悄降临，大地开始渐渐变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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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

夸父深刻地记得，那是一场他有生之年见到过的最严寒、最让人无法忍耐的风雪。一夜之间，厚厚的大雪就重重地压在了整个大地、整个部落之上。这一夜，有不少族人的房子还被压垮了，死了不少人，因为前所未有的严寒，又冻死了不少人。

在大祭司的主持下，部落代表们开了一场应急会议。

会上，夸父重申了自己的观点，警示族人：“举族迁徙是唯一的出路！”

可是，族人们还是一致反对他，就连大祭司，也仍旧是朝着他，叹了口气。

夸父默默地一个人走出了会议所在的房屋。风雪前所未有的凛冽，视线严重模糊了。夸父流出了眼泪，可是眼泪一瞬间就结成了冰，挂在他的脸上，很重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去，刺骨的寒冷使他瑟瑟发抖。他也有些绝望了。

玲珑望着夸父颓丧地进来，心中已经有数了。她将兽皮往身上裹了裹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：“夸父，我有些冷了，加点火吧。”

夸父往房子里的火堆中多加了一些火，坐到玲珑身边，心里的担忧又多了一分，他在担心玲珑。玲珑有孕在身，恐怕经受不起这样前所未有的严寒。他将玲珑紧紧都搂在怀里，能清楚地感觉到玲珑的身体是在颤抖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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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这样，又几日过去了，风雪非但不见停，反而愈发的肆虐了。很多人家都已经断粮了，夸父家里也是如此。那四条黄蛇根本不够正需要营养补给的玲珑这么多天的伙食，再加上夸父自己也是一个大胃王，几日下来，家里出现了粮食危机。冒着这样的风雪，也不好出去打猎，再说，玲珑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，他也不能走远，可是，要是不出去打猎，家里的粮食就真的没有了。

夸父安慰了玲珑几句，走出了家门。他要去别的人家借粮食。以往他打来的猎物都是大方地分给别人的，现在去向那些人家讨要一些，他们应该会给的。

夸父敲开一户人家：“你好，请问你们能分一点粮食给我吗？我家里已经断粮了。”

“呃，不好意思，夸父，我们家里的粮食也不多了，实在是没有余粮可以分给你。”

“那好吧！”

夸父走向另一户人家。

“你好，请问你们家里有没有多余的粮食能分我一点？”

“不好意思，没有了。”

夸父又走向另一家。

“没有了。”

又一家。

“我们自己都不够。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抱歉。”

……

所有人的回答都是冷冰冰的，大家都很冷漠，也都不愿把粮食借给夸父。

夸父绝望了，他跪在雪地中，大声地叫喊着：“为什么？为什么？我以前明明都把粮食分给你你们的，你们为什么却不把粮食分一些给我呢？为什么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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夸父两手空空地回到家里，跟玲珑嘱托了几句，又出门了。他不能再呆在家里了，既然借不到粮食，那就只能出去打猎了，风雪再大也得出去。临走前，玲珑那有些苍白的脸庞和瑟瑟发抖的身子深深地印在了夸父的脑中，他必须早去早回，而且是有收获地回来，必须。

夸父在风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，就这样，他走遍了平时猎物比较多的地方。可是，半日逛下来，他一无所获。他还不能放弃，放弃了的话，也就等于是放弃了玲珑。因此，他还在徘徊着。

又是小半日。终于，似乎是神明看到了他的艰辛，他在雪地深处找到了一窝冻死的兔子，一窝啊，足足有十一只兔子。夸父欣喜若狂，他揣起兔子就飞快地往回跑，跑起来像风一样快，也像风一样快活。怀着满腔的喜悦之情，他回到了部落，一口气冲到了家门口。

“玲珑，我打到猎物了！”还没进家门，他就已经高声喊了起来。

他推开了家门，玲珑正静静地躺在床上，一动不动。

“玲珑，我打到猎物了，我们有粮食了。”夸父还是难以掩饰欣喜之情。

不对，有些不对劲。玲珑怎么不回答我的话？夸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。他走到玲珑身边，握住了玲珑的手，好冰，死亡一样的冰冷！他又推了推玲珑，没有动静，像死亡一样毫无动静。

“不！”像山洪暴发一般的一声狂野的嘶吼从这间小小的房屋里传播出去，瞬间传遍了整个部落，甚至传遍了这块土地。

玲珑死了。族人们也都知道玲珑死了。而夸父，倒下了，像死人一般倒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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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

持续了整整十天，这场风雪终于过去了。这是一场空前的大灾难，在这场风雪中，整个部落死了上百人，几乎家家户户都传出了哭号的声音。

夸父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家中，全身冰冷，一个人，玲珑已经被埋葬了。这几日来，他什么东西都没吃，只是每日被大祭司派来的人灌进去一点水，维系着他那衰弱的生命。可是，他的灵魂却已经像是死亡了一般，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前方，没有一丝精神。

大祭司来了，他打开了夸父家的房门，风雪过后的阳光射了进来，打在夸父的脸上。一种久违的温暖的感觉慢慢地从夸父的脸开始向他的全身蔓延。可是，他仍旧是一动不动。大祭司叹了一口气，又走了，留下夸父一个人。

就这样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夸父的身体已经彻底被阳光所温暖。他的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太阳，望着，望着，一直望着。突然，他的眼中掠过一道精光，双眼开始有神起来。终于，他一跃而起，双眼死死地盯著太阳，嘴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日，我要追逐日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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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日后的黎明，恢复了元气的夸父站在部落的围墙上。身后，满是聚集而来的族人，有来看他的笑话的，有对他抱着歉意的，也有不知道是什么心态的。

大祭司上前来，站在夸父的旁边。

“夸父，你可知道，古往今来，是从没有人能追得上太阳，并且把他留住的？”

“我知道！”

“那你为何还要去逐日？”

“为了温暖，为了富饶，为了消除人们心中的冷漠！”

“哪怕这一去就可能要追到世界的尽头？”

“是的，哪怕追到世界的尽头！”

夸父的眼中充满了坚定的信念，他感到双腿充满了无尽的力量，他也知道，玲珑正看着他，她是支持他的。

终于，他跃下了围墙。

夸父要去逐日了！

哪怕直到世界尽头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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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

三个月后，部落的人开始举族迁徙，去寻找一个更加富饶、温暖的新家园。

这个部落以后的名字就叫叫夸父部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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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——

《山海经·海外北经》：夸父与日逐走，入日；渴，欲得饮,饮于河，渭；河，渭不足，北饮大泽。未至，道渴而死。弃其杖，化为邓林。

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：荒之中，有山名曰成都载天。有人珥两黄蛇，把两黄蛇，名曰夸父。后土生信，信生夸父。夸父不量力，欲追日景，逮之于禺谷。将饮河而不足也，将走大泽，未至，死于此。?

又：有学者认为，夸父逐日在历史上确有其事，实际上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次长距离的部族迁徙，是一次很有胆略的探险。夸父部族应当是以农业生产为主，他们已经认识到了阳光决定季节，决定农业以及其它的生产活动，那么，在太阳落下的禺谷里，阳光是最充足的，对于因资源不足而面临困境的夸父族人，迁移到那里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。但是，由于他们对太阳的运行和中国西北部地理状况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，他们走进了沙漠，最终悲壮地失败。

公众号“启程制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