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有霜雪吹白首

从前她说他淡漠，其实不然。他只是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。他的爱太含蓄，含蓄到……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刻，也没能把“我爱你”说出口。

壹·

?永安六年，新皇登基，举国同欢。

?月牙当空，海棠花盛。遣散了酒席，他漫步到东宫别院，在古旧朴朴的小木桌上坐下。

?他从腰间掏出一块枣红色的琉璃，盯着上面的葵字久久发呆。

?葵，祝卿葵。

?他依稀记得当年，她梳了两条小发辫，闯进东宫走不出去，看到他一个劲儿的哭要他带她回家。当时觉得，哭哭啼啼的女孩真麻烦。后来，在她鼓着腮帮子瞪了他许久后才妥协。跟着他的侍卫回到府中。

?第二天，趁爹爹上朝，她又溜到太子府。看见他就笑，笑得跟夏天的风一般灿烂。然后睁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他说：“太子哥哥，我瞧上你了。你以后娶我做你的太子妃好吗？”他因她的话惊愕了须臾，后知后觉地应了声：“嗯”。

?就连他自己，也被这答案吓到。

?随后，只见她从腰间掏出一块红豆玉，笑嘻嘻说道：“太子哥哥，你要等我。红豆相思意，你若是想卿葵了，就看着这红豆玉。嗯……这叫……望梅止渴。不对！是睹物思人！睹红豆思卿葵……嘻嘻。”

?后来，她再也没有来过东宫。

?

贰·

?他依然每天学习理朝政，练功夫，上学堂。

?直到那年，皇帝突然指腹为婚。祝丞相之女祝卿葵为大王朝太子妃。同年，她学成归京。

?八月完婚。她不再似当年调皮，长成一个落落大方的姑娘。他却依旧如当年淡漠，一身清寒。

?而在同年十月，皇帝不理朝纲，沉迷巫术。百姓苦，朝廷乱。身为太子的他政事繁忙，心忧天下。

?花灯节那天，她瞧着他疲惫不堪的模样，扯着他来到集市。随着人群一起走到小河边，一条溪流上漂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花灯。她计上心头，买来一盏花灯。点燃，放下，花灯随着河流漂。她抬起头，对他说道：“殿下，卿葵为你放了一盏灯。”

?民间传说，花灯节之时，为心爱之人放花灯，终能等到心爱之人。她心知这不过是传说，却也想要为他放一盏花灯。

?因为灯，即是等。

?我愿倾尽所有，等你回首一看。

?只见他目光远远望着天边，悠悠开口道：“有劳爱妃了。”

?卿葵硬生生扳过他的脸，让他直视自己，微微一笑，说道：“殿下，卿葵知道你心系天下，如今朝廷不再似从前，奸臣意图谋反，苦的也是这大王朝的百姓们。卿葵不懂朝政，也不懂得战事，但是殿下要知道，无论何时，若是累了，卿葵都会站在殿下的身边。”

?他怔住，嘴角微张，终是什么也没说。

?

叁·

?今年花灯节，街上熙熙攘攘，好不热闹。他出宫，身后跟着一群侍卫。他眉头一皱，快步奔驰。一名公公着急道：“皇上，您慢点。注意安全呀……皇上……”

?在拐角处，他甩开侍卫，在小摊前快速拿起一张面具带上。放下银子便向小河边奔去。

?他手里捧着一盏花灯。和当年的一模一样，只是……佳人已不在身旁。

?点燃，放灯。他缓缓松开手，嘴里一边呢喃道：“卿葵，朕为你放了一盏灯。”

?片刻，公公在河对岸看见他。激动地大喊：“皇……公子！终于找到您了！急死奴才了。”然后，屁颠屁颠从小河那边跑到了小河这边。

?第二日，永安皇帝生辰。各国使臣来访，纷纷贺喜，皇宫设宴摆酒。

?酒宴上，他正饮下一杯酒，其中一位邻国太子开口道：“红月公主舞姿曼妙，让我朝公主为圣上献上一曲，不知皇上意下如何？”

?他眉头微皱，放下杯盏，悠悠说道：“今日有幸一睹公主风采，自然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
?一曲完毕，果真是曼妙多姿。众人赞不绝口，拍手鼓掌。

?只见那太子再次开口道：“本宫听闻先皇后娘娘英勇无畏，慧质兰心。只是先皇后已去，皇上这后宫却无一嫔妃，不知红月可否入得了这后宫之中。”

?他悠悠抬起头，不快不慢说道：“朕思念皇后多年，公主若是入了这后宫，只怕会委屈了公主。”

?太子呆滞了一下，随即转过头问公主道：“你可是怕委屈？”

?公主抬头看着龙椅中的他，脸一红，很快又低下头轻声道：“红月不怕委屈。”

?只是没想到这公主竟不识得其中意，他提高声音，郑重说道：“可朕怕委屈了皇后。”

红月抬起头望着他，眼圈泛红，哭了出来。

?他像是被一根针定住，直直望着前方，只是没人知道，他是透过红月公主看见了那个哭鼻子的女孩儿。当众人以为皇上会改变主意时，却见他摇头笑笑，用极低的声音自顾地说道：“你不是她。她从来都……倔强的很，就连利剑插进她的心，也不曾掉过一滴泪。反而……笑得灿若夏花。”

?

肆·

?次日早朝，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，竟让朝中大臣同意了一件荒谬之事，纷纷上奏。这天下得以安平为先皇后牺牲换取而来，皇上论先皇后之功德，应从此不再纳妃。

?永安帝为此大赏上奏的诸位大臣。

?上完早朝，他散步到花园，在红木桌上拿起一杯酒，递到嘴边，努力让自己喝得有滋有味。

?可是好苦。

?明明只是一杯清水酒，却把他呛的眼睛都红了。

?“若这世间真有轮回，卿葵，这次换我等你，换我牵你的手，好吗？”

?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，只因未到伤心处罢了。从儿时起母妃便告与他，哭是懦弱之人才会有的样子。所以他不准自己哭，连母妃逝世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。

?可如今，他却发现自己，竟也是懦弱之人。

?他此刻，就像个无助的孩童，渴望那个人在身旁，一如当初地告诉他：“卿葵会一直在殿下身边。”

?“皇上，天气冷了，这又是秋末，奴才给您添件衣裳吧。”德公公自萧承云为太子便跟着他，说话倒也有些分量。德公公得不到回应继而又问道：“如今国泰民安，百姓和乐，皇上在愁何事？”

?他眸光一闪，终于有了反应。

?他想起，有一年七夕节，他在书房阅书，她忽然走进来，眉眼弯弯说道：“殿下，七夕乃牛郎织女相会之日。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可好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！”

?他本要拒绝，只是看到她期待的神情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幸好，那年他没有拒绝。

?在七夕桥下，她让他猜自己许了何愿望，他身心疲惫，无心应道：“是什么。”

?她只是狡猾地说：“愿国泰民安，风雨调顺。”

?他不信，却又不问。

?

伍·

??永安三十年，永安帝相思成疾。

??每天一碗红豆羹似乎已成为每日必食之物。因为某人曾经说过，红豆生南国，寓有相思之意。

?“德公公，你可相信这世间有轮回之说？”他端放好碗，目视远方，悠悠地问道。

?“奴才未曾见过，故不知。不过奴才听闻江湖中有道士会些法术，能道出其要寻之人。”

??数日后，皇上下令，寻天下会道术之能人异士，以黄金百两为赏。

??皇宫门庭若市，只为黄金百两，装神弄鬼，故弄玄虚。永安帝大怒。

??第二日，一位白发青须的老者拜访。老者乃卿葵师傅，道卿葵幼时上山拜师，静心学医。

??道她生性聪慧，一点即通。

??道她日日念着太子哥哥。

??师傅还同他说，世间万物皆有定数，圣上不可强求。若世间真有轮回之说，真能寻回已去之人，天下岂会还有生离死别之痛？

??他微笑，沉思，叹气，绝望。

??我是一颗开花的树，一颗开满相思的树。如今以琉璃红豆玉为药，记忆为引，治我相思之疾。

?

陆·

?永安帝后宫无妃，膝下无子，永安四十七年，特封侄子萧玉溪为太子。

?他半卧在床榻上，久久不动。

?方才梦里回到登基前，寒冬腊月，他领三十万大军作战，城门血腥无比，一片厮杀。敌方在拉箭偷袭，?他是有所发觉的。可就在千钧一发之时，她推开挟持自己的人，就突然冲了出来，替他挡下了那支沾满毒药的箭。

?那支箭，足以让人致命。

?他是被惊醒的。

?众人道他无情，可谁人又知，在那支毒箭插入她的心时，他是如何的心痛。在那一刻，他就只想抱着她离开，可他不能，他不能丢下众将士不管，不能置天下百姓于不顾。

?他颤抖的把她抱在怀里，那一次，他第一次红了眼眶。她却在笑，一直笑，拼命地笑。

?她说：“太子哥哥，卿葵不能陪着你了……真可惜……”

?她又唤他太子哥哥，自长大后，她便不再这么喊了，今日竟重拾旧称。

?他像是意识到什么，拼命地摇头，不让她说话。可她还继续说：“还记得去年七夕节吗？若你再问卿葵一遍，卿葵肯定会告诉你的，可你……都不问。卿葵许的愿是，愿与君一起携手到白发苍苍。”

?他狠狠抱紧她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害怕。他怕她闭眼后再也醒不过来，怕再也看不见她的笑和哭，怕自己来不及去爱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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柒·

?他张口想说些什么，最终却只说了：“卿葵，你若敢死，我就诛了你祝家。”

?她笑容不变道：“你不会的。”

?“我会！”他疯了似地说。

?从前她说他淡漠，其实不然。他只是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。他的爱太含蓄，含蓄到……在她闭上眼的那一刻，也没能把“我爱你”说出口。

?往常京城天气虽冷，却很少会下雪。今年异常的下起了雪。须臾，便把他们的发染白了。

?她望着他，伸手触上他的发道：“霜雪吹满头，也算是白首。卿葵满足了，太子哥哥……珍重”

?说完，手缓缓垂下，闭上了双眸。

?他那天，打了一场胜战。却永远失去她。

?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药瓶，倒出一颗药。服下，睡去。

?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玉。琉璃打造，名为红豆，南国之产，相思之意。

岁月悠悠路途漫漫你说从头就从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