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8年,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公司上班,每月800元的薪水,要平均分成四份,租房200元,一日三餐的伙食费200元,给远在他乡求学的妹妹寄200元,剩下200元钱我存起来,想年底报考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。日子被有限的薪水打磨在仅能维持温饱的状态,任何一点奢侈与享受都跟我挂不上钩。我背着从夜市上买来的廉价的革皮包,一身套装是一个亲戚嫌旧送给我的,我不买化妆品,不做头发,除了工作和学习,我不敢有一丁点多余的嗜好,因为那些都需要钱。9月,我收到了一封平信。很陌生的字迹,潦草地写着我所在公司的详细地址,下边的落款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成教学院,左上方用红笔醒目地标注着SOS。拆开,里面掉出来一张打印的纸,题头是手写的我的名字,信的正文是清一色的五号宋体,密密麻麻的,挤在一起,像信里描述的那样令人感到困窘与不安。信的落款也是打印的一个名字,日期是五天之前。我把这封公文形式打印的信反反复复读了三遍,这个自称是我同学的写信人,现在北京一所大学的成教学院读书,因为与他人发生纠葛,争执中,将停放在校园内的一辆桑塔纳2000的外壳擦伤,系里鉴于他认错态度端正,让他在两个星期之内补齐修车的2000元钱,否则将勒令其退学,以正校风。他不敢告诉远在小城已下岗的父母,就想方设法找到高中同窗旧友的通讯地址,写信求助。信末一行二号加重的字体,生生地突兀而起,希望能够迅速汇款200元,以解燃眉之急!旁边括号里的一行小字是:如果收到此封信函的同学怀疑信里提及内容的真伪,请拨打电话010********进行核实。记忆里,如果这个同学真是我的同窗,也是高三分班之后的事。加之我素来特立独行,身边要好的朋友无非二三人,对他没有印象,也在情理之中。要不要寄呢?一封电脑打印出来的书信?细想,一个情急之下的人,如果浪费大量笔墨重复十封同样内容的信函,还不如快速打印,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寻求解决之道。而对于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,又报考成人大学的他而言,如果不是有一颗想挣扎奋起的心,在故乡的小城安身立命地活着,衣食也安然无忧。取出钱包,不用看,我也知道,里面只剩下400元钱。而这个月的日子才刚刚开始。一瞬间的犹豫后,我坚定地告诉自己应该帮他,如果我因为辨析这封信是真是假,而让他寄托在我身上十分之一的希望破灭掉,我的同学也许就会真的被勒令退学!如果那样,他的命运因我一时的自私与惶惑而改写,我想我的良心会遭受一辈子的谴责。我没有拨打那个电话确认,赶在邮局下班之前,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汇出了300元钱,或许多寄一分,也会让他减轻压力感到从容。捏着指间剩下的100元,我计划了又计划,终于挨到下个月发薪水。半年后,我考上硕士研究生重返校园,收到一封辗转寄自家乡的书信,还有一张提前抵达的汇款单。信里,他说他收到的第一张汇款单就是我汇去的,而那时给我寄那封信,完全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,因为我们之间毕竟没有任何交往,也许我对他根本了无印象,因为我是那届高三年级学习最好的女生,在所有升学无望的同学心目中,我是遥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。而我,居然在未拨打电话的情况下,如此信任地第一个给他帮助!他在心里对我充满深深的敬意与谢意!现在,他已经顺利毕业,并谋到一份好工作……他是搞摄影的,但更痴迷民间收藏,他去过很多地方,读过很多古籍,也结交了许多的业内人,对收藏很有一番见地。这天他在大山里采风,口渴得要命,看见青翠掩映下一个小村,村头有个小茶棚,他疾步向前,要了一碗茶,正欲喝时,忽然看见茶嫂一手端着一只碗,另一只手拿着梳子,蘸着碗里的皂水梳头。直觉告诉他,那碗不是等闲之物,走近一看,果然是一件古物,一件很珍奇的瓷器。茶嫂有些嗔怪,女人梳头,有什么好看的?他忙说,你怎么用皂水梳头呢?茶嫂笑了,滔滔不绝地说起皂水梳头的种种好处,他是没心思听的,只为搭个讪而已,就说想看看这皂水,茶嫂把碗递给他,他端起碗,上下左右看个仔细,断定这是无价之宝,便问这碗的来历,茶嫂很疑惑,你是看皂水呢,还是看碗?他说,自家也有这样的碗,原来是一对的。不小心摔了一只,所以看着熟悉。茶嫂说是这样啊,这碗是丈夫捡的,就当了盛皂水梳头的用具。他开始动了心,说想买下这碗,他说,那对碗是妻子娘家的陪嫁,两个人都很喜欢,摔了一只不成双了,妻子心里老别扭。茶嫂开玩笑说,你想买?这碗可贵着呢。他说你开个价吧。茶嫂眼睛转转,说,一百块。他快速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递过去。茶嫂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,然后把碗递过来,说,开玩笑的,一只破碗怎么能收你钱呢?一番推让之后,茶嫂说,如果你不想白要,就给我们全家照张相吧。这现成啊,他怀着喜悦的心情等茶嫂的丈夫和儿子下田放学回家,快晌午时,一家人坐在茅屋前端端正正地摆好了姿势,照完相,一家人欢喜,执意留他吃饭,茶嫂还对丈夫夸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,为了妻子高兴,宁肯花一百块钱买一只碗。他有些愧疚,就偷偷往饭桌下放了一千块钱。他知道,一千块钱远远不够买这只碗的,回家后又查看了书籍,仔细端量这碗,认定这是出自明朝宣德年间官窑的雪花蓝碗,乃是世上少有的珍品,身值数万元。他洗好照片,给茶嫂家寄了过去,顺便提了那一千块钱的事,希望能帮一家人改善一下生活。然后,他信心十足地把碗拿到古玩店鉴定,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行家说这只碗是后人仿造的,赝品,并给他指出了仿造的痕迹,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下去,不是为美梦成空,也不是为施舍出去的钱,而是为看走了眼,行内人都知道,收物件看走眼是很没面子的事。他想,为什么自己会看走眼呢,怪知识浅薄,还是学艺欠缺?好像都不是。几天后,他意外收到从那个遥远的山村寄来的信,信是茶嫂的儿子写的,歪歪扭扭的小学生字迹,字里行间全是感激,说他全家从没照过“全家福”,有了这张照片一家人觉得很幸福,最后孩子说,如果不是那一千块钱,过了暑假他就要辍学了,他表决心似的说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学,报答他这个好心人。他眼睛有些湿湿的,翻出那张全家福的底片,茶嫂一家笑得很甜很幸福,他觉得,这是自己从事摄影以来最好的一幅作品。他想回信,却不知说些什么,想了又想,于是提笔问茶嫂,皂水梳头究竟有哪些好处呢,他想让妻子也把这蓝花碗派上用场。以后,总有朋友说这碗品相好,问他是不是花了很多钱。他总是笑笑说,是乡下的亲戚送的,无价之宝。有位乡人告诉我一个故事。一个农民,一直想去一次北京。30多年前,杭州到北京的火车票要30多元,这笔钱需要他在田地里劳作一年,他无法成行。30年后,他老了,依靠打零工每年有600元的节余,而杭州到北京的硬座车票涨到了200元,他又无法成行。去年,他突觉身体不适,到医院检查却是癌症晚期。家人借钱给他治病。他说:“别给我治病了,那些钱让我去一次北京行吗?”家人同意了。于是大家凑了2000元钱,并让人陪着去。临行前,他又不愿意去了,他说2000多块,我打零工需要3年时间啊。今年“五一”前夕,他死了。弥留之际,他喃喃自语:“怪了,都这么多年了,北京好像越来越远了。”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,心间十分酸涩,问乡人那个人是谁,乡人说那老人是他的舅舅。杭州离北京仍然是那样的距离,如果从火车的速度来看,不是远了,反而近了。那位老者为北京梦追逐了半辈子,但北京仍在无法可及的遥远北方。其实,老人的悲哀也发生在我们身上。我读小学的时候,梦想着自己长大了,要进城,要娶城里穿着裙子的姑娘。现在,我如愿以偿,但是我发现,我仍然被快乐远远地抛在后面。在城里,我仍然就像当年那个走在田埂路上的无助的小孩,还有一位同学告诉我,参加工作的时候,希望自己5年之内成为万元户。5年后,他成了“万元户”,但他发现别人的钱比他多得多。参加工作的第六年,他想在城里拥有一套房,70平方米的房子花了7万元钱,等到把债还清,别人早已住上100多平方米的住房,像他们这样的户型早已淘汰了。同学现在最大的梦想是住上120平方米的小区房,代价是40万,他们夫妻俩正千方百计地赚钱。快乐是什么?快乐有时候总是和我们捉迷藏,它永远与我们若即若离,保持着一段距离。快乐也像骡子前方挂着一把草,它永远在前面,但永远都无法得到。有时候,我们要感谢那份若即若离的快乐,让我们还有梦,还有痛,还能让我们把生活继续进行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