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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景美文 龙应台:黑人

[投稿者:淡雪珍 www.lebeitao.com]2019-10-13 13:31:29

龙应台:黑人

有一天,在公车上站着一个美丽的黑人,安安兴奋地问:“妈妈,谁?”

妈妈说:“黑人,那是一个黑人。”一边回答,一边想着,一个从来不曾见过黑人的人,如果懂得“黑”字的意义,而且眼睛能够辨别颜色,有颜色的观念,他一旦听到“黑人”的词,应该马上可以体认到黑人的特色,为黑人下定义——肤色黑者为黑人。但是身边这个小脑袋还不知道“黑”的意义,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所谓白人、黄人、红人等等,他怎么去了解车厢里这个黑人呢?小脑袋显然注意到眼前这个人类与爸爸、妈妈都不一样,但它是否有能力观察、比较、归类呢?

回到家里,妈妈拿起英文的《先锋论坛》,叹息一声说“哎!JamesBaldwin死了!”Baldwin是着名的美国黑人作家,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大草帽,很天真地笑着,露出白牙。“妈妈!”一声大叫,把看报的妈妈吓了一跳,安安正指着Baldwin的照片,很惊喜地说:

“黑人,你看,又一个黑人!”

妈妈再仔细的看看照片:既是黑白照片,连人的肤色都看不出来,这人,两岁的小人怎么就知道这是个“黑人”呢?

安安早已忘了黑人(www.lz13.cn),在翻看狗熊与大野狼的图片,一边看,一边加以评论:“好大!咬人!在睡觉!跌倒了……”母亲凝望着他美丽的头型,心里翻腾着膜拜与感动的情绪:孩子,是天心的验证,美的极致。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机缘造就出“人”这个生命来?

妈妈不知道,安安能辨别的还不只黑人而已。家里来了访客,若是西方人,安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就是德语;若是东方人,第一句话就是国语。好像脑子里有几个按钮,见到不同的人就按不同的钮,绝对不会错乱。小小的人又怎么分辨西方人与东方人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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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应台:龙

与宇宙惊识的安安,不足两岁,却有着固执的个性,他很坚决地要知道这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名字。四只脚、一身毛、会走动的东西叫“狗狗”,但是,同样四只脚、一身毛、会走动的东西,如果耳朵特别尖、鼻子特别尖,就叫“狐狸”。比较小,叫出来的声音是妙呜妙呜的,就叫做“猫咪”。

有时候,安安从妈妈那儿却得不到答案。他肥肥的手指指着书上画的,仰脸热切地问:

“什么?”

妈妈凑近书本,看了又看,说:

“不知道哩!老天,怎么有这样的东西!”

安安不太高兴了,手指固执地停在那里,带点责备口气地,大声说:

“妈妈,什么?”

妈妈只好又低下头去细看。这个东西,有老虎的头、狗熊的身体、豹子的脚。汉声出版的小百科用各种插图来解说动物演化的过程。这不是两岁孩子的书,但里面图画很多,小安安认为整套书就是为他画的,每天都要翻翻摸摸。书本立起来有他一半高,精装封面又特别沉重,他总是费尽力气,用陶侃搬砖的姿态把书从卧房抬到客厅里去,气喘喘地。书摊开在地上,安安整个人可以趴在上面。

“好吧,”安安的妈妈不得已地说,“这东西叫做怪物。”

“外物!”安安慎重地重复一次,满意地点点头。翻过一页,又指着书上一个角落,“妈妈,什么?”

妈妈一看,是个猪头象身的东西,她忙站起身来,说:“怪物,宝宝,都叫怪物。你来喝杯热牛奶好不好?还给你加阿华田?”

※※※

有时候,妈妈发觉,在将宇宙介绍给安安的过程里,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曲折。三个月前,妈妈带着安安来到台北的龙山寺前,庙廊柱子上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,长长的身躯绕着柱子转。安安指着龙突出的彩眼,惊喜地扯扯妈妈的裙角,“妈妈,什么?”

妈妈蹲下来,牵起安安的手,伸出去,让他触摸龙的身体,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“这是龙,宝宝,这是龙,说,龙——”

安安很清晰地重复:“龙”。

庙里的烟火薰香像飘渺的游丝一样飘进妈妈的鼻息。她觉得意犹未尽,好像除了介绍“龙”的名字之外还有很多重要的话忘了说,好像让华安认识“龙”与介绍他认识“狗狗”和“狐狸”不是同类的事情。究竟妈妈还想说什么呢?她一时自己也想不起来,只突然听裙边仍旧在仰头凝视的安安说:

“龙,好大!”

回到欧洲,当然就看不到龙了。可是有一天,在电车里的安安突然对着窗外大声喊:“龙,龙,妈妈你看——”

电车恰好停下来,妈妈赶快望出车窗,窗外是深秋萧瑟的街道、灰沉沉的屋宇、灰沉沉的天空、灰沉沉的行人大衣。唯一的色彩,是一条近一百公尺长的彩带,结在枝骨峥嵘的行道树上,大概是准备迎耶诞节的彩饰。妈妈突然明白了:小安安以为任何长条的东西都叫做“龙”。

“不是的,安安,”妈妈说,“那是一条彩带,不是——”

话没说完,刮起一阵秋风,鲜红的彩带在风里波浪似地翻滚起来,此起彼落,妈妈一时呆住了,她以为自己在看一条春节鞭炮声中的五彩金龙——谁说这不是一条龙呢?

回到家里,妈妈一头栽进厨房里,说是要给安安做鱼粥,“常吃鱼的小孩聪明。”她带点迷信地说,一面开始切姜丝。

安安“噔噔噔”跑进他自己的房间,放眼巡视了一下自己的各种财产,那包括毛线绒的兔子、乌龟、狗狗、公鸡、狗熊……还有会讲话的玩具鸟、会哭的黑娃娃、会奏乐的陀螺,还有可以骑的三轮车、爸爸自己一岁时摇过的木马、装着喇叭的卡车……当然,还有一箩筐的小汽车。

“哗啦”一声,厨房里的妈妈知道安安已经选定了他要玩的,他正把一箩筐的汽车倾倒在地上。

妈妈一边切胡萝卜一边不自觉地哼着歌,一边当然是竖着一个耳朵侦测安安的动静,她自己不喜欢吃胡萝卜,可是从来不放过任何让华安吃胡萝卜的机会。

“吃红萝卜眼睛好,”妈妈想着,突然发觉自己在哼的曲调是“咕哇呱呱呱呱呱,就是母鸭带小鸭——”她停下刀来,觉得有点恍惚:奇怪,以前自己常哼的歌是“滴不尽相思血泪/抛红豆,开不完春柳春花/满画楼”,现在怎么哼起这个母鸭调调来?

“妈妈,你看!”华安兴奋地冲进厨房,拉起妈妈湿淋淋的手,“来!”

妈妈另一只手还握(www.lz13.cn)着菜刀,跟着华安进了房间。地毯上是华安的车队:卡车、吉普车、巴士、摩托车、旅行车、拖车……一辆接着一辆,紧密地排列成歪歪斜斜的长条,从墙脚延伸到床头。

“妈妈,”华安指着车队,郑重地说:“龙!”

妈妈弯下身来轻吻安安冒着汗的脸颊,笑得很开心:“对,宝宝,龙;车水马龙。”

妈妈拎着菜刀,走出了安安的房间,安安又蹲下来,听见妈妈在哼,一支很熟悉的歌,也快乐地跟着唱起来:“伊比亚亚伊比伊比亚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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